文化经典中的某一情境,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,作为文学题材或主题,被不断艺术加工,从而催生出诸多新的文学作品、文学形式,这一情境被称为文学母题。经典性与创生性是其根本特点。这两大特点是相辅相成的:因为经典,所以具有强大的创生能力与无穷的创生空间;因为不断创生,所以能穿越历史时空,获得不朽的生命力,从而成就其经典品格。魏晋文学的“叹逝”母题即是一例。
一
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子在川上,曰:‘逝者如斯夫!不舍昼夜。’”这一经典情境,被后人概括为“叹逝”或“逝川”“临川”等。先秦两汉时期,“叹逝”是儒家经学讨论的热门话题,至魏晋正式形成文学母题,从此绵延于两千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。
最早阐释“叹逝”者为孟子。《孟子·离娄下》说:“源泉混混,不舍昼夜。盈科而后进,放乎四海。”认为“逝者”是指眼前之流水,“不舍昼夜”是对流水“进取”精神的赞叹。同时期的荀子持不同观点,认为夫子对流水的赞叹,并不止于“进取”一项,还包括其他品质:滋润万物,似德;甘于处下,似义;赴深渊而不惧,似勇;万折必东,似志;主量必平,似法;洁净器物,似善化(《荀子·宥坐》)。虽有繁简之别,二人都认为“叹逝”是对水之美德的赞叹。
汉代,“叹逝”成为经学家热衷讨论的话题。扬雄赞同孟子观点,在《法言·学行》中说:“或问‘进’。曰:‘水。’或曰:‘为其不舍昼夜与?’曰:‘有是哉!’”直接将“逝”解释为“进”,“叹逝”即“叹进”。董仲舒《春秋繁露·山川颂》、戴德《大戴礼记》、刘向《说苑》等,则赞同荀子观点,把“叹逝”解释为对水之“仁”“义”“智”“勇”等多种品德的赞叹,且美其名曰“比德”。
魏晋经学对“叹逝”的诠释,融合老庄与玄学,把注意力凝聚在个体生命的价值上。皇侃《论语义疏》综合孙绰、江熙等人观点,解释“叹逝”说:“逝,往去之辞也。孔子在川水之上,见川流迅迈,未尝停止,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,向我非今我,故云‘逝者如斯夫’者也。……日月不居,有如流水,故云‘不舍昼夜’也。”认为“逝者”是指岁月,“逝”为“往”意,“叹逝”乃感叹岁月如流水、一去不复返。依此理解,“叹逝”即“叹往”。这是魏晋经学家的普遍观点。
先秦以来关于“叹逝”的经学诠释,至魏晋催生出“叹逝”文学母题。较早将“叹逝”演化为文学母题者,为“建安七子”之一的刘祯。他在送别时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时,创作《赠五官中郎将》四首,其二有四句说:“素叶随风起,广路扬埃尘。逝者如流水,哀此遂离分。”此诗被收入《文选》,李善注特别指出,“逝者如流水”句出《论语·子罕》。此后,“叹逝”文学作品喷涌而出,并衍生出多重义涵。
二
母题只是一种客观情境,本身并不显露价值倾向,这就为后人的艺术加工与主题提炼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。魏晋文学的“叹逝”母题,继承并创造性发展了经学的“比德”“叹进”“叹往”诸说,将其演义为三大文学主题。
叹往
西晋经学家兼文学家孙绰,解释“叹逝”说:“川流不舍,年逝不停,时已晏矣,而道犹不兴,所以忧叹也。”(皇侃《论语义疏》引)认为孔子临川感叹的是岁月流逝而“道犹不兴”,这是魏晋经学家普遍赞同的“叹往”说。作为文学家,孙绰又在其诗文中反复演义“叹逝”母题。如《三月三日兰亭诗序》:“乐与时去,悲亦系之。往复推移,新故相换。今日之迹,明复陈矣。”此段主旨,与作者对“叹逝”的经学诠释完全一致。
开创中国悼亡诗先河的西晋作家潘岳,对光阴流逝有超乎寻常的敏感,也因此对“叹逝”母题情有独钟。其《秋兴赋》曰:“四时忽其代序兮,万物纷以回薄。览花莳之时育兮,察盛衰之所托。……临川感流以叹逝兮,登山怀远而悼近。”“临川感流以叹逝”,既点出此赋的“叹逝”母题,又指出其“叹往”主旨。
与潘岳齐名的陆机,也热衷于表现“叹逝”母题,其《月重轮行》曰:“临川曷悲悼,兹去不从肩。”这是一首乐府诗,“月重轮”为曲名,所引两句为整首诗的核心,感叹岁月如流,时不我待。同时期的司马彪也有类似创作,如《赠山涛》:“冉冉三光驰,逝者一何速。中夜不能寐,抚剑起踯躅。感彼孔圣叹,哀此年命促。”前两句演义“叹逝”情境,后两句揭示“叹往”主题,中间两句表达时光易逝、功业难就的悲愤。
叹进
先秦两汉经学中,孟子、扬雄将“叹逝”解释为“叹进”,这一观点虽然在魏晋经学中没有得到多少响应,但在文学中却应者如潮。如张华《励志》:“日与月与,荏苒代谢。逝者如斯,曾无日夜。嗟尔庶士,胡宁自舍?”李善注云:“言逝川之流,不舍日夜,亦当感之以励志,何得晏然自舍哉?”此注甚得张华之意。面对不舍昼夜的流水,有志之士应该学习其自强不息的精神,而不应该自暴自弃。又如张协《杂诗》(其二):“人生瀛海内,忽如鸟过目。川上之叹逝,前修以自勖。”自勖,即自勉。再如挚虞《观鱼赋》:“独临川而慷慨,感逝者之不舍。惟修名之求立,恋景曜之西谢。”岁月如逝川,一去不复返,要珍惜当下美好时光,惟修名立德为务。
“盛年不重来,一日难再晨。及时当勉励,岁月不待人”,这是陶渊明《杂诗》(其一)中的名句,抒发时不我待、及时勉励之情。这一主题也体现在陶氏“叹逝”母题的作品中。如《荣木》:“嗟予小子,禀兹固陋。徂年既流,业不增旧。志彼不舍,安此日富。我之怀矣,怛焉内疚。”“徂年既流”是对“叹逝”母题的描述,“志彼不舍”则是对其主题的提炼,整首诗表达的是“及时当勉励”之意。
叹道
《庄子·人间世》说: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。”岁如逝川,时不我待,这是宇宙的规律,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事实。深受老庄影响的魏晋文人,没有沉浸于消极、低沉的感伤之中,而是积极调整心态,以达观的人生态度接受这一“不可奈何”的事实。魏晋文学的“叹逝”母题,也贯穿着这一主题。
晋元康八年(298年),陆机任著作郎,于秘阁偶阅魏武帝曹操遗令,感慨万千,作《吊魏武帝文》,其中四句云:“苟理穷而性尽,岂长算之所研?悟临川之有悲,固梁木其必颠。”“梁木其必颠”,语出《礼记·檀弓上》:孔子临终而歌,“梁木其坏乎!”阅魏武遗令,陆机“悟临川之有悲”,领悟孔子“叹逝”之真意。那么,此中之“真意”是什么呢?陆机在《门有车马客行》中给出答案:“天道信崇替,人生安得长?”在陆机看来,“叹逝”不是对岁月流逝的悲叹,而是对大化流衍、生生不息之“天道”的慨叹。这就为魏晋“叹逝”母题又增加了一个主题——叹道。
陆机还曾撰专文,演义“叹逝”母题,揭示“叹道”主题。《叹逝赋》:“川阅水以成川,水滔滔而日度。世阅人而为世,人冉冉而行暮。人何世而弗新,世何人之能故。……悟大暮之同寐,何矜晚以怨早。指彼日之方除,岂兹情之足搅。感秋华于衰木,瘁零露于丰草。在殷忧而弗违,夫何云乎识道。将颐天地之大德,遗圣人之洪宝。解心累于末迹,聊优游以娱老。”岁月如流,新新不止,生生死死,无非大化流衍。明白这个道理,也就领悟了“天道”,也就解除了“心累”,也就获得了心灵自由。此处,“逝”乃大化流衍之“天道”,“叹逝”即“叹道”。
魏晋文学的“叹逝”母题,融合先秦以来经学的研究成果,以艺术形式展现三大主题:叹往、叹进与叹道。叹往是对往去之人或物的悲叹,是一种无奈、感伤之情;叹进是对叹往的反转——与其悲叹过去不如珍惜当下、拥抱未来,这是一种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;叹道则是对宇宙、人生真谛的领悟,是对“往”与“进”的超越,是对心灵自由的不懈追求,是一种达观的宇宙情怀。魏晋以后,“叹逝”母题绵延于二千年的中国文学发展历程,衍生出许许多多益人神智、脍炙人口的佳作。
(《光明日报》2024年10月14日第13版,原标题:魏晋文学的“叹逝”母题,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